《过番前夕》系列2妇女篇 : 梳起不嫁出洋去
李慧玲, 联合早报, 根13/11/1994
广东鹤山男子谈“不落家”
什么是“不落家”呢?“不落家”就是女孩子嫁了人,但是不在婆家住,不肯与丈夫发生任何性行为。她在婆家是有名有分的,但是结了婚之后马上又离开丈夫,或者回到娘家去,或者就到南洋工作了。
李顺森是中国广东鹤山陈薪村龙头里人,出生于1919年。他在受访时,谈到了鹤山女子“不落家”的情形。
洞房花烛夜策划“不落家”
李顺森首先提到“姑婆屋”。他说,姑婆屋的三几位领导者,会去“巴结本村的女子,叫她们参加姑婆屋。”而姑婆屋的势力是很大的,姑婆可以干预女子的婚嫁问题,连男女双方的家长都拿她们没办法。李顺森形容那几个当领导人的姑婆 :
“……不是年轻的,是老成的,差不多是三四十岁的。她的家庭大概可能是过得去的,她的人的本性不是一个祥和的女人,是一个恶性的女孩子来的。这样才可以克得住(管得住)那些女孩子。”
如果某个女子不听领导者的话,姑婆屋的所有女孩子就会“不跟你好、背叛你”,造成那个女孩子孤立。
姑婆们如果知道女孩子的父母亲为她配八字定亲,而且是非嫁不可的,就会提出一个“条件”,那就是要女孩子“不落家”。李顺森说,那些女孩子会说“我只能嫁你,我不能红在你的家里”。男方或许估计她在一两年后,父母不再愿意养一个已经出嫁了的女儿,她没有办法时一定得“落家”,所以男方也就答应了。
结婚当天,男家用花轿来接新娘,姑婆屋里的人就会把过门的时间拉长放慢。花轿到了,女孩从姑婆屋回家,才上花轿。不过,李顺森谈到上姑婆屋为女孩子作的准备。他说:“那间姑婆屋就替她做一条贞洁带,(用)有一种差不多韧的,
很韧的布,很厚的。那么几块夹在一起,那就用那些针线来做成一条带。那么那条带前面是用针头突出来的,那就绑在那个女子的下部那里。……是预备来刺那个男的。”
姑婆通常让女孩子在半夜十二点才过门,等到了男方的家时,也已经两点了。到时,男方的朋友兄弟又要闹洞房,闹到三四点钟才走。李顺森说:“其实那个男子就一定想和那个女子恩爱的嘛。那个女子听了那些姑婆叫她不要给那个男子,那么拖到五点……五点要起床准备拜神、倒酒,于是乎讲到五点就没办法了。那个新郎就要走回出来了。那就由那个新娘在里面化妆,穿回那些租来的那种出嫁的凤冠。……那天的十一、二点就要回娘家那边了,她就不回来了。她说这叫‘返落家’,不回来了。”
出洋去不回死后婆家找“门口”
女孩子回到家后,马上又到姑婆屋去。
“那些姑婆就要她脱衣服给她们看。要是在昨晚有发生什么事,当时那些姑婆就会笑她、羞辱她……那么变成那个女孩子的地位在姑婆屋里就无形中降低了。要是回去了没什么事,没(让丈夫)动过的呢,那些姑婆就说她厉害。”
有些女孩子过后,只是在过节时才回去男家。有些女孩子过后,便再不回去,或者回去时已经五六十岁了。她们不惜离乡背井到南洋工作,然后尽快把赚到的钱寄回去给男家,叫男家再娶一个。她们有独立的经济能力,不愿意嫁人靠人养,但是又要安置自己死后的神主牌。因为女孩子名义上已经嫁了出去,家里不会再安置她的神主牌,因此就要“找个门口”,至少在自己死后,神主牌已经安置在男家。
提起夫妇二字都只得奴怕怕,都话无儿无女就去坐莲花,
嫁作工商黄牛都是假,一事唔合都打得乱如麻。
点得与斋堂如此秀雅,焚香等你穿袈裟。
嫁着读书子弟是贪玩耍,抛离妻子去闹繁华。
嫁着无钱办是假,隔夜米何曾剩一把。
嫁着耕田无日闲,终止无日替他托个犁耙。
嫁着有钱子弟是贪声架,三妻四妾几甘离难。
嫁着赌钱常受骂,输了返来又吵骂。
讲来讲去都是嫌是假话,不如修道去穿袈裟,我都唔愿嫁了。
这是广东番禺县人曾敬宽唱的歌词。这是她还在中国乡下时学唱的歌谣,歌谣唱出中国传统妇女的生活内容,她们嫁作人妇可能会面对的遭遇。
在过番来南洋以前,中国某些乡下地方已经有了变化,像在顺德、番禺、南海等地的妇女,经济的改变,为妇女提供了工作机会,也为她们提供了一个能够自己做选择的时代环境。
欧有彩1915年出生于中国广东南海。梁秀兴1916年出生于广东顺德。两人的父亲在乡下都是以耕田为生,梁秀兴帮忙家里耕种,但是欧有彩却不下田。她10岁开始在家里做绣花的丝线,做好了就交由男人卖到广州去,这些线卖了后就会拿去染色,染了色就可以用来绣花什么的。
摆脱农耕,参与手工业的工作,为欧有彩及其他乡下的妇女们带来新的生活方式,也使她们有现金可握,这也促使后来她们自己拿得出积蓄作路费出洋。
梁秀兴也提到顺德的女子到工厂做女工织布,从早上八点半到六点,一天可以赚取中国双红银三四元左右。这和农耕的自供自给是有分别的。并且,这样的谋生方式,也意味着她们不需要守着田地,要随意往来各处也方便得多了。
“梳起不嫁”有庄严仪式
有了经济独立的能力,她们对家庭的依靠也就相对减少了。其实,她们能够自己赚钱,家庭反而要依靠她们。欧有彩说,她们出来工作的人,家里的经济状况如果不好,就会给父母钱帮补家用。
父母亲不希望女儿不嫁人,原本是怕她们没有经济能力,家里又得多一张口吃饭。所以女儿十几岁的时候,父母亲便会请人拿女儿的生辰八字,为她定亲。现在,女儿不只能够养活自己,还能够养活家里,父母亲对于她们的婚嫁,也就不会施加太大的压力,甚至对她们的生活,也放松许多,任由她们喜欢了。
在广东顺德、番禺、中山、南海、鹤山乡下,有一个女孩子经常流连的地方,就是“姑婆屋”。“姑婆屋”是由几个梳起不嫁的姑婆们凑合钱买的房子,姑婆住在“姑婆屋”里,也常让村中的女孩子到里面玩耍聊天。“梳起不嫁”,就是女孩子决定把辫子梳成妇女头上的髻,经过一个庄严的仪式,向神明发誓从此不嫁人。这在当时当地已经行成一种风气,女孩子之间互相影响,也都不愿意结婚。但是,这些女孩子为什么决定不嫁人,孤老一身呢?
广东地区还流行这首歌谣:
“鸡公仔,尾弯弯,做人新抱甚艰难,
早早起身都说晏,眼泪唔干要落下间。
下间有个冬瓜仔,问声老爷又话蒸,
问声奶奶又话煮,蒸蒸煮煮唔中意,
三朝打烂三条大木棍,
四朝跪烂四条绣花裙。”
歌谣里唱的,就像邓丽君70年代唱的福建歌一样:“做人的媳得知道理,晏晏去睡得早早起”。“三朝打烂三条大木棍”或许是夸张之词。但是从这首《鸡公仔》,我们大概也可以知道很多女孩子嫁作人妇的日子并不好过。这与她们未婚前有自己的经济能力,可以随意到处玩,可以留在“姑婆屋”的生活,成了强烈的对比。
有得选择宁逃避婚姻
欧有彩在回答乡下为什么这么多女孩子都怕结婚时说:“因为我们那边可以纺纱谋生,免得去叫人家‘奶奶’、‘小姐’的,在家里有自由嘛,要怎么做也可以,有儿女的话要背要抱。
梁秀兴则说:“那么那些嫁了人的,生活就当然是没有梳起的这么自由了。又
要照顾婆婆,又要照顾公公,又要照顾叔叔,又要照顾姑姑,也是很多气受的,所以我们不结婚就是因为结婚这么难,又要三从四德。所以看到那些嫂嫂,看到那些朋友(和男家)这么难相处,所以我们的风俗就是不要结婚了。”
梁秀兴的三个姑姑,两个姐姐都是梳起不嫁的。
还有一种情况,是女孩子并不是一开始就排斥婚姻,她们没有抗拒要三从四德,但是亲人的婚姻所给的启示,是把自己的幸福交托给另一个人,完全是不可靠的。中山古镇的欧二姐,家里姐妹都结了婚,唯独她梳起,这与姐妹亲人的婚姻都不幸福有关。
欧二姐的姐姐嫁的时候,男家太穷,结果女儿三岁的时候就卖了给人家。姐姐给她的忠告是: “嫁也是没用的,不如不要了。”
两个妹妹,一个嫁了之后生两个女儿,但是丈夫却死了。当时日军已经来到,生活十分艰苦,妹妹还得拖着两个女儿去打工。另一个妹妹18 岁在乡下定了亲,但是却因为对方没有钱娶她过门,到28岁时才另外嫁给邻村的一个男人。欧二姐说:“那个男人不知道赚不赚得到吃,说句不好听的是什么时候都没一餐吃得饱的。那么也不知道嫁了几年才有小孩子,一有孩子就一直病、一直病,又没钱医。那么就病到那个小孩子还没出世她就死了。”
这样的情况看了叫人心酸又心寒,当时婚姻大多是媒妁之合,由这个村嫁到另一个村,嫁给一个完全不相识的男人,在他的家过一辈子。结婚只是为了生育下一代。没有爱情可言的婚姻,教她们去哪里找到支持的力量,找到勇气,让自己心甘情愿的去面对这种种的艰难。因此,有了选择的可能,她们更是选择了逃避婚姻,因为在她们看来,婚姻所有的,更多的责任,是束缚,是让她们去证明自己的命运
到底好不好。结婚要冒的险实在太大,要付出的代价太高。
一群跟一群离乡寻自由
欧有彩就是为了害怕父亲给她定亲,所以跑了出来,她以到南洋探望姑姑为借口,获得父亲的同意后离开唐山,一下船到香港就梳了个髻,当时只有21岁。她说:“若不赶快出来,父母将我嫁出去就惨了。”
说得那么迫切,走得那么迫切。她有勇气去迎接陌生世界的许多未知,不敢留下来去走很多人走过的道路。
一般上,梳起当天,那个女孩子会穿上新的、颜色深暗的衣服。早上便到庙堂上香拜观音,拜观音是因为“观音是没有结婚的”。梳起的女孩子也派红包给姐妹们。前来祝贺的人,也会送上贺礼。那个形式,听起来像结婚摆酒一样,只是她们请客,是庆祝自己不结婚。
有些父母亲不一定赞成女儿梳起,但是有一些因为整个风气如此,也就不反对。梁秀兴18岁梳起时,父母亲对她说:“你自己决心不要结婚,就自己要照顾自己,别让别人照顾你。”
自己要照顾自己,梳起不嫁意味着她们能够得偿所愿,没有婚姻、家庭的负累,但也表示她必须完全依靠自己,一直到老。她和其他梳起不嫁的女孩子,和姑婆屋的人关系也就更亲密了。
当时,开始有妇女到广州、香港、南洋一带谋生,她们便一个带一个,一群跟着一群地离开家乡,出洋讨生活,追求更多的自由。梁秀兴22岁的时候,堂姐从新加坡回顺德。堂姐也是梳起的,对梁秀兴说:“你也大了,可以赚钱了,不如带你过去新加坡找些事情做,也可赚钱啦。”
她用三十多元中国双红银,和堂姐一起跟着水客上了开往南洋的船。在船上,她一点也不会害怕,因为船上有很多相识的人:“隔壁村的姐妹,这个,那个,这样一整群,很大群人的。”
她们很大的一群人,就这样离开唐山,到南洋来了。
广东派的红头巾本身的性格就是非常刚烈不能与其他族群相处,建筑工地里属于福建派的蓝头巾根本无法和她们来往
即使是今天在牛车水看人对她拍照就打人的,也多数是来自那几个地区的。
听说蓝头巾也有客家人?