一套高中课本的自述

章星虹/文•图 (联合早报 2012-03-28)

书,就是这样留下来的吧。
不用隆重盛大的仪式,也没有冠冕堂皇的场面,只是在流年似水的平常日子里,因为不舍,所以有了赠、藏、释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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你们也许会觉得奇怪,我们这一把年纪的六兄弟,今天怎么上报了?编辑先生不嫌我们罗嗦,执意要我们说说自己的故事。那好,就说几句吧。

  我们是中华书局印行的《新编高中国文》课本,于1946至1952年间在香港印刷厂生“人”,甫一付梓就被打包装船,带着满身油墨香来到南洋新马一带。扳着书页算算,迄今已有六七十载了。

  不过,跟民国初年从上海来的前辈相比,我们六兄弟可不敢称老。中华版的图书教科书,自1915年就陆续南来,再过两三载就百年了!听前辈们说,最初的落脚点是庄希泉先生在桥南路经营的 “中华国货公司”,那家国货公司是中华书局的“南洋特约总发行所”,同时也代理其他书局的图书教科书。中华书局的星加坡分局,要到1923年才正式开设。

  待到我们六兄弟来南洋时,已是50年代初了。记得抵埠后稍作休整,我们就被分到一所所华文学校,一待就是数十年。在这个大家庭里,我们遇上了来自商务、上海、世界和南洋四大书局的同侪,大家济济一堂、各显才华,好不热闹!我们一起面对世事起伏,尽己本分,不去理会加诸于身的各种“帽子”;我们伴着一代又一代华校生成长,看着他们从稚嫩少年逐渐成长,成为有用之材。不瞒你说,每想到这里,我们都满心欢喜,老怀安慰!

你看我们啰啰嗦嗦的,扯远了。编辑先生特别嘱咐过,让我们说说近些年退休以后的情况。那就说一个我们亲身经历的“赠书、藏书、释书”的故事吧……

赠书人:华校退休女老师

你问我们是什么时候退休的?这说起来就话长了。简单地说吧,以前的华校是“六三三”制,即小学六年、初高中各三年。我们六兄弟呢,就是高中生用的华文课本。不过,是从70年代初开始吧?本地学校逐步改制,我们六兄弟也渐渐成了无用之“人”。记得那时我们灰头土脸,无人理会,滋味可真不好受!
就在此时,有一位华文老师收留了我们。她为我们掸去满身灰尘,清出书架的一角,让我们六兄弟安身。书架上岁月悠悠,究竟待了多久,我们自己也记不清了。只记得有一天,老师把我们从书架上取下,仔细包好,带我们出门。过了一会儿,我们来到书城“百胜楼”二楼的新华书局。

  一来到书局门口,我们顿时雀跃起来:这里到处都是我们的同伴哩!书店面积不大,书籍堆得满坑满谷的。这时书店的杨老板迎了出来,只听见老师开口道明来意: “我是退休多年的华文老师,这套书也跟了我好多年了。我一直不舍得把它们送人,更不希望它们以后失散他处。听朋友说你是个爱书人,我今天就把这套书带来送给你。”

原来老师是要为我们找一个好归宿!我们舍不得离开她,但也明白她的心意。最大的遗憾是,老师赠书时没有留下姓名,迄今我们都无法找到她!

藏书人:华文书店东主 

 在这间小书店里住下后,我们六兄弟又长见识了——与其说这是间书店,不如说是间藏书阁。藏书人杨老板保留下来的每一本书、每一片纸都能道出本地历史的一个面向。

  除了藏书,杨老板也捐书。仅在我们住进来的几年间,就亲眼看到他捐出图书达3000多册。按董桥的说法,一个好的藏书家,不仅要会藏书,还要懂得捐书。

  人们也说,杨老板有“嗅”书的本事,一“嗅”便知一本书有没有保留的价值。随着愈来愈多老辈人希望把自己毕生藏书捐给本地图书和文化机构,他也开始忙碌起来,常常被请去帮忙清理藏书,他乐此不疲,而且分文不取。

杨老板虽然阅“书”无数,但对我们六兄弟一直格外器重,爱护有加,因为他非常清楚华文教科书作为当年知识“主食”的分量!平日,杨老板把我们收藏在密封的塑胶套里,不轻易拿出来,只有在很特别的场合才肯“放人”—— 不久前的一天,在杨老板的特许下,我们六兄弟暂离书店,由两名后生带着去拜访一位老者……

释书人:前辈南来文人

  宽敞明洁的客厅里,一位气度不凡的老者,端坐在客厅的中央。带我们前去的后生,把我们六兄弟一一介绍给老者,并恭敬地称老人为“释书人”。老人接过我们,静静地翻看……
客厅的左侧是一扇硕大的玻璃窗。窗外,一幅画徐徐展开,雨后片片竹叶凝着晶莹点点,沉实的墨绿中揉着欲滴的淡翠,在微风中轻轻摇曳着。过了好一阵,老人慢慢从书中抬起头来,微笑着说:“如见故人来呵!”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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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眼前的这位鹤发童颜、精神奕奕的老人,正是刘老先生,本地知名前辈诗人、95岁高龄的刘思老先生!

  怎么这样一位鼎鼎有名的大诗人,当年也曾在学校里教书?原来,在那个年代(听说在这个年代也一样),光靠写诗作文是不足以养家糊口的,因此刘思在战后曾打过两份工,一份是报馆编辑,另一份就是教书。

  说起刘老先生的教书生涯,不能不略提中正中学的庄竹林校长——1956年,庄校长聘请在中国读过师范专科的刘思到中正教华文,而且一来就教高中毕业班!刘思说:“这对庄校长和我来说,都是一次冒险。不过不冒险,就没有精彩!”

  当年上过刘老先生课的中正学生,包括刘思的儿女,即诗人长谣和妹妹双圆,至今仍记得上课时的那份精彩——才气横溢的老师,喜欢盘腿坐在椅上谈文论诗,飞扬神采、声情并茂;说得兴起时,有时会叫学生去买杯咖啡来,润润嗓子!……

  “莫道桑榆晚,为霞尚满天。”今天,见到我们六兄弟,还有围在身边、屏息聆听的一众后辈,刘老先生兴致很高,遂从“编辑大意”讲起,一点一滴,娓娓道来:“如果说初中属于‘学语文’的阶段,那么到了高中,就是‘学文化’的时候了——中国素有‘以文述史’的传统,这套华文课文的内容从先秦到现代,学上三年,就基本上接触到中国数千年‘文学+历史’的精髓了。”

  老先生说:“当年的华文教师,不仅传授文化,也会花心思教导孩子如何做人。老师讲起故事来眉飞色舞,孩子们听得津津有味,不知不觉之中他们就学到了文学和历史,也接触到文史背后的人生哲理!”
  至此,我们六兄弟渐渐明白了“释书人”一词的含义:释书,比教书更多了一层。后辈人要了解过去的点点滴滴,最好的途径莫过于找老人家聊天了。在战前南来的前辈文人中,刘思老先生可说是硕果仅存的一位大师——我们今天何其有幸,能亲聆老先生为后辈人阐释当年华校生的教科书!

  不知何时,老人开始朗诵起那首著名古词《忆秦娥》:
  “箫声咽,秦娥梦断秦楼月。
秦楼月,年年柳色,灞陵伤别。
   乐游原上清秋节,咸阳古道音尘绝。
   音尘绝,西风残照,汉家陵阙。”

  顺着老人的手势向远方望去,在起伏跌宕的声调中,我们一下子有点恍惚了:不过短短数十载,往日课堂里朗朗读书声中的那份壮美,何以已近“音尘绝”?
……

  这就是我们六兄弟要跟大家说的一个“赠书、藏书、释书”的故事。书,就是这样留下来的吧。不用隆重盛大的仪式,也没有冠冕堂皇的场面,只是在流年似水的平常日子里,因为不舍,所以有了赠、藏、释。
  传承,系于不舍。这样的故事,一定不止这一个。

(完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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一套高中课本的自述”的一个响应

  1. 很有意思的部落格,谢谢分享 🙂

    以前课本的寿命,其实比现在的好多了。
    现在的华文课本,三两年就改革一次…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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